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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衣落尽渚莲愁减宣x卫青不是车(第1页)

烧红的铁钩子把纠集的衣领勾起来,灰扑扑的囚服立刻焦黑了一边,烫黑的纹路黑蛇一般蜿蜒入属于人的肌理,火似的热气好似野兽垂涎,一窜一窜尽数喷在脱相的脸上,被粗暴提起又一把按倒进监狱黑糊糊的泥地里,掉光牙齿的牙龈磕出枯干的血,东一块西一块粘在干瘪的皮肉上,好像一颗颗扭曲的老人斑。

耳畔传来哗哗水声,被烫坏的皮肤却已丧失了对水的渴求,只干燥饥渴的嘴唇还在发白发抖的嗫嚅,身前的守卫不耐烦地一脚踩上他的头,狠狠往下一蹬,在视线无限下坠之前,他看到一袭妖异摇曳的深红下裳。

“人死了。”

“回御史大人,是。”

红衣人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尸体,那死人的躯壳在生前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任谁猝然看到都要不由作呕大吐一场,只这位只是轻描淡写秋风漫卷的一眼,仿佛那突出的骨骼、呕吐的血块都不过是无味无趣的空气,勾不起人一丝心魂。

守卫冷不禁打了个寒颤。

这位大人虽升任不久,手段狠辣却非张御史不可及,连淮南王手下一介无名谋士都要这般斩尽杀绝。心性如此冷酷,又蒙陛下与将军深信,往后仕途无可限量了。

眼前突然凉风一扫,守卫连忙更深地弯下腰作揖去,却只闻一声淡若无言的“觊觎它的人都该死”。这声音很轻,缥缈好似无意之间的呢喃,轻轻在嘴边一转便遁入无边长空,化为一道无名野火。可字句间却仿佛精雕细琢,经能工巧匠细细磨出彻骨寒意,让人不寒而栗。

皇位,皇位……守卫也不觉晕乎了,他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此甘愿赴死,又为何有人——这般高高在上,将觊觎之人的头颅一脚踩进泥里——以妖邪般的手段。

监牢低矮,潮气弥漫,阵阵凉意从脚下蔓起,紧紧缠绕周身,有如跗骨之蛆。监牢里有时安静,有时吵闹,安静的是将死之人的眼,吵闹的是人丁兴旺的虫蚁。喧哗与死寂并生,潮气同干旱齐舞,身前身后魍魉环伺却无敢靠近,只因连鬼都清楚:此时此刻这阴曹地府里的活阎罗只有眼前这一尊。

减宣。

无数囚犯历数生前死后万般浮沉,到底不如在这一笼低矮的帝国囚牢里瞥见减宣时那惊魂的一刻。如果说活阎罗真判官有什么模样,那大抵就该是这般:血色的红衣,血色的手,黑夜的瞳孔,黑夜的心。

他默然无声从监牢尽处走来,脚步声并不厚重,也不轻浮,垂着眼且垂着手,面目黯淡得难以看清,周遭人鬼隔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偷看他,他只不缓不慢一步一步走,仿佛他天生就适应监牢这片血腥的空气,酷吏的残酷早已渗入他的肌理,化为他三魂六魄的一部分,压的人喘不过气。

前方突然光芒大盛,血气弥漫的路途终于开启终程,减宣目光很清很淡地瞥了一眼从敞开的大门里误入的阳光,微微眯了眯眼,从袖中摸出一块干净手绢,开始仔仔细细地清理沾血的指节。

绢布摩擦手指的触感柔软且浓厚,顺着关节蜿蜒进指缝,好像初春时节风吹不散的浓云,松松地在手上发开,把人的手指软软捏在心里,不像那人的手。

掌心是热且温厚的,指节是瘦削且锋利的,作战时受过伤的手指弯曲不起,于是只能松松垮垮地半拉着他,仿佛矮小的母亲笨拙地牵着长大成人的孩子的手,又轻又软地说:

“随我去长安吧。”

蒙上血气的思绪一时被那人的模糊面目荡开,思绪渐渐清明,那人的面目渐渐被镂刻得清晰——秋水做的眉,叶子雕的眼,眉目恍若神明似蹙非蹙,身是男儿,却有女子柔情。画工画完他想必很累了吧,毕竟没人能绘就完美。

早闻卫将军爱马,倒不如说早闻卫将军,皇家的秘辛总是比灾情传得还要快,一朝被从大长公主手里救下,全家都跟着鸡犬升天,这按理说是宠妃才有的境遇,如今落在一介男人身上,难免令人浮想联翩。男美人便罢了,美人当配将军,当配皇帝,可美人偏偏不该是将军,那血呀风呀往脸上一扑一割,再美的美人也该成腊肉。

所以初初见到卫青的时候减宣其实是很意外的,仁善温和退让没棱角,大儒的做派被一位美人将军占尽了,偏偏他还不是装出来的做派,而是天性如此。卫青待人接物自有一种风度,他看人时眼睛很纯净,仿佛一捧清丽的茶,只一眼就将惶惶人心都看透了。

马市上人不少,人来人往嘈杂一片,卫青看得专注,减宣不意打扰,正欲低声分付身边小吏挥人出去,就见卫青直起身来,穿着天青私服,一只手方才还在马背上流连。随着目光的偏转依依不舍挪回身前作揖,他眼睛注视着减宣,二人对视,中间隔着二尺距离。

减宣一时招架不住卫青莹润的眼,微微侧过瞳孔,任由发丝垂下挡住泛红耳垂。卫青绵软软的话被风递进耳朵里,又顺着血管钻进心里,在发热发胀的器官里反刍几遍,把每个字拆开嚼碎又黏合拼好,减宣终于后知后觉地确认——卫青在夸他。

同乡的情意往往被官场消磨殆尽,反目成仇虚与委蛇不一而是,况减宣也曾无意耳闻卫青幼时遭遇,当时心中只叹“麻雀变凤凰”,如今真人真来了,他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,只跟在人身侧,听他时不时玩笑几句当地物华,分明很久没来,语气却很熟稔,给减宣一种“知音”的恍惚感。

可减宣缺深知他和卫青是不一样的。

卫青风头无两,前途无量,蒙圣抜擢,宠命优渥;而他减宣不过一介河东小吏,无名无势,面目模糊,他爱权,权却离他很远,他不爱的美人,眼下正隔着一道权力的鸿沟,絮絮地和他温声说话。

他说,河东的马真漂亮结实,我在别处从没见过,这样的马只有大草原里才能跑出来吧。

他说,我曾经在此地见过一次卖糖糕的,后来去了长安便时常想念,想着什么时候亲自尝一次,如今倒是有机会了。

他说,你人真好,陪我这么久都不会烦,官做的也不错,什么时候和我一起来长安呀。

酷吏的爱恨是一瞬间的事,一瞬间爱,那便歇斯底里的爱,一瞬间恨,那便叫他死。

卫青来的时候是夏初,他在河东只停留了几天,牵了几匹马,旅客似的四处走了一阵子,将要走的时候仍如来时那般穿着那件天青袍子,几天的奔波已经让它有些脏了。他倦懒地回头,柔顺的头发顺脸颊流水般涓涓垂落,他伸出手来无措地看着在他身前恭敬作揖的减宣,浅浅嗫嚅:“那天不是说好了随我来长安吗?那就来长安吧。”

路上的卫青倒很是沉默,许是着急赶路的缘故,一路少休息多颠簸,看得出卫青端的很爱马,他常常弃了车子一人骑马去,飞奔几里又在原地停下转圈等后面的人。减宣不会骑马,只跟着几个侍从一并在后面慢悠悠坐马车,有时蓦得帘子被人撩开,或是车身嘟嘟一响,接着便不知从何处冒出卫青那张灰扑扑汗湿的脸,这样的美人,脸上沾了灰,依旧笑得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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